《咱们的宣传队》
作者:子荣同志
那个年头,广播里永远在唱,唱得天高地响,但还压不过咱们。不是咱们嗓门大,是觉悟高。那觉悟呀,比身高还高,光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似的。文革正火,咱们这些孩子也火,一夜之间被封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文艺兵”。听着气派,其实就是会点儿乐器、唱点儿样板戏、跳点儿忠字舞,最好还能来一段革命相声什么的,挑上了就到处演出。
为什么去?宣传去。有信仰?当然也有。但更直接一点的是:宣传队有免费白米饭吃,有红糖熬的地瓜汤,馒头也白得晃眼。偶尔还能蹭到几片薄得透明的肥猪肉,虽然大多被汤泡过了三四遍。
那时生活紧巴巴,一根咸菜能扛一天。萝卜汤若咸了点儿,就能当下饭菜。谁饿?谁不饿?人人饿。再红的宣传也挡不住正在长个儿的肚子,再高的觉悟也没法跟地瓜汤馒头打擂台。咱们演出时感情真挚、泪如雨下,不全是因为剧情激动人心,有时候,是实打实的低血糖反应。
演出排得跟下饺子似的:今儿工厂,明儿军区,后天省委,公园剧场也跑,农村也跑,城镇邻里也跑,反正哪儿有场子往哪儿跑。学校来了外宾?上!开运动会?上!卡车一摇,人在颠,台词也在颠。车后斗里没椅子,只能坐道具箱子上念词,嘴里还琢磨:“今晚是不是四菜一汤?有肉没有?”有人一听说“有炒猪肝”,顿时嗓门高了半个八度,《万泉河水清又清》一开嗓,像开闸泄洪,泪跟着唱出来——饿的。
有一回,咱们在文化公园的大舞台演出,与市歌舞团同台。说是“同台”,其实是轮着上,一段接一段。人家是专业的,咱们是半路出家的,可真轮到咱们上场,台下观众有不少人真的看不出谁是谁。甚至有人转头问:“这个是市歌舞团的吗?”我们听见了,心里那个骄傲啊,差点没飘上天。当然,后来中学一毕业,宣传队里头还真有几个被专业团体挑中了,吃上了这口饭——这是后话。
说到底,不是咱们平均水平真有多高,是咱们那股认真劲儿能拧出水来。白天拉排练,晚上拉练习,一上场就跟吃了参一样精神。唱也唱了,跳也跳了,奏也奏了,台上一个鞠躬,台下掌声就像在炒锅上撒盐,哗啦啦响,响得人心里也跟着一烫。
后台永远像庙会,一片热气腾腾。女同学穿得像参加婚礼,红领巾系得那叫一个工整,辫子梳得那叫一个笔挺,有一个还在最后一秒偷偷涂多了点儿口红,说是“显精神”。男生则忙着找皮带、补纽扣,一边系,一边用肩膀顶着门,生怕别人撞进来看见他的破内裤。最怕的不是衣服破,是忘词。有一回,一个同学刚上台,人就愣住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嘴巴张着不合拢,台词一点儿没蹦出来。脑袋像被人敲了一棒,空得能听到叮当响。他憋了两秒,硬着头皮咕哝了几句:“同志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相当激烈的!”咱们在后台笑得人仰马翻。
还有一回,盛夏,热得塑料凉鞋踩在地上都黏脚。刚演完一场,又临时叫去加演,下了台,汗像刷过一样往下滴,喉咙也冒烟。这时候,有人悄悄递过来一根冰棒,说:“给,我买多了一根。”
一抬头,是谢晓玲(不是真名)。她平时不怎么说话,演出完总在角落发呆。那冰棒,橙子味的,带着一点糖精甜的那种,咬一口,感觉甜得耳根子都发热。我只记得,那一瞬间,心里某个角落软了一下,像甜地瓜汤泡过的馒头,不烫,但甜到心里。
她后来转学,走的时候没打招呼。再后来我在菜市场听见广播放老歌,冰棒的味道就又冒出来,跟记忆一块儿,在脑子里化开。那味儿简单,糖精、汗、青春,再加点儿糊里糊涂的心跳——很淡,但扎实。
咱们唱得投入,唱得眼红。不是装的,那是信仰在发热。那时候咱们真信——信红旗能指路,信“为人民服务”比吃饭还重要,信革命的歌能穿过工厂的烟囱、田野的泥泞,一头扎进人心里。咱们唱“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唱“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唱得义正词严,唱完就蹲下喝地瓜汤,一边喝一边说:“今天唱得特有感觉。”那感觉到底是饿出来的,还是信仰的?现在说不清。
那是个什么年代?信仰靠唱,忠诚靠跳,情感靠喊。咱们喊得撕心裂肺,跳得汗流浃背,最后在馒头香气中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明。醒来还信,觉得昨天那段唱,是革命精神的高光时刻。什么算是高光时刻?谁管这个?唱着唱着就信了。
幸福不复杂。一碗热饭,一句表扬,一点掌声,能让你觉得自己就是小雷锋附体。至于是不是真感动、是不是真信仰?那得饿一饿才知道。有些人演久了入戏,有些人入戏了就信了。咱是前一种,没准慢慢就混成后一种。
如今老了,没人再跳忠字舞了。可有时候旧歌响起,人一下就回去了,回到卡车后斗里,手里端着地瓜汤,心里念着“今晚别又是萝卜汤吧”。记忆像晚霞,一片片落入心湖。
说到底,那些唱着唱着就哭的青春,也许没改变世界,但咱们真唱过,真饿过,真心实意地年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