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为 “思想困境与乐趣” 相关文章合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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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一个人思想越深刻,乐趣就越多
千字文华
作者:叔本华
一个人若是智力发达,就能够毫无杂念地对纯知识方面的事物产生浓厚兴趣。而且这样的兴趣对他来说才是必需品,有助于让他远离痛苦,并让身心灵感到祥和喜乐。
普通大众的生活,让人们醉心于各种满足个人安逸的渺小福利,却不得不对抗由此而生的各式不幸与苦难,旷日持久地挣扎其中;一旦停止为实际生活操劳,人们被打回原形,只能依靠自身内在时,人生就会被不堪忍受的无聊包围,如同行尸走肉,只有疯狂的激情才能稍微点燃死气沉沉的生活。
被赋予了高度精神力量的人,过着思想丰富、多姿多彩、充满了生命活力和意义的人生,其自身就承载着最高尚的乐趣之源。他的头脑只为有价值、有趣味的事物所吸引,他想要的外界刺激来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来自对人生,对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伟大成就的思索——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享受世上的杰作,只有他们才能透彻理解并深切感受到这些杰作的伟大之处;也只有对他来说,那些曾经伟大的人和事才真切地存在过,也只有他才感受到了他们的吸引。其余的人,不过是偶尔的过客而已,或一知半解,或道听途说。
这类聪明人的典型特征还包括,他比别人多了一项需求:对阅读、观察、研究、冥想和实践的需求,简而言之,他们需要不被打扰的闲暇。
启蒙时代的代表人物伏尔泰说得好,“没有真正的需求,就没有真正的乐趣”。 因为怀有需求,譬如想要欣赏大自然的风景、文学、艺术等美好的事物,所以能享受乐趣;而对大部分人来说,即使被美景包围,也视而不见,感受不到乐趣——这就好比是我们要如何期望一个老朽之人坠入爱河呢?简直是徒劳的。
在思想智慧方面享有禀赋的人,除了日常的个人生活之外,还享受着精神的生活,并且逐渐将精神生活作为唯一的真正的生活——实际上,日常的个人生活不过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只是获得精神生活的一种手段而已。
很多人过着浅薄、空虚和充满麻烦的生活,甚至将这样一种庸庸碌碌的生活视为人生目标。而对于那些聪明人来说,会始终把对精神的追求放在其他一切追求之上:通过内在和知识的持续提升增长,生活的境界逐步提高,使之越来越连贯,并具有恒久的强度与统一性,就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逐渐成形。与之相较,致力于追求个人舒适的人生,或许其宽度确实得到了拓展,却无法加深深度。可惜的是,这种所谓的“现实生活”对大众来说就是人生的目的,却不知道自己终此一生无非是做了一场可怜的表演。
每天的日常生活,若没有激情来驱动,就十分平淡乏味;而如果有激情,又很快会变得痛苦。只有那些思想禀赋超群的人才是幸运的,他们的智力超出了意识欲望所需,能够在日常生活之外,同时享有精神的生活,没有痛苦且妙趣横生。享有精神生活,只依靠闲暇是不够的,因为人类最深层次的快乐一定来自思考能力的运用。因此,必须要有真正充足的力量,摆脱意识欲念的拘束,才有资格从事纯粹的精神活动。恰如塞内加所言,“无知的玩乐也是一种死亡,相当于活死人之墓”。
根据每个人思想能力程度的不同,与之相对应的精神生活可以无限发展没有止境——小到收集昆虫标本,观察鸟类,研究矿石、硬币之类,大至创作诗歌或哲学作品,收获思想的最高成就。
精神生活不仅可以帮助我们避免无聊,还可以使我们免遭无聊的坏影响——将自己的幸福全部寄托在客观外在世界的人们,必然会受到各种各样的不幸、损失,甚至穷奢极欲带来的影响,其中还包括交友不慎导致的烦恼。唯有精神生活可以保护我们远离这些危险。譬如,我的哲学虽从未带给我实惠,但是却帮我节省了许多开销——我不必为了摆脱无聊而去花费大笔的金钱以寻求刺激。
王小波:只有很少的人觉得思想会有乐趣
作者丨王小波
二十五年前,我到农村去插队时,带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奥维德的《变形记》,我们队里的人把它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以至它像一卷海带的样子。后来别队的人把它借走了,以后我又在几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它,样子越来越糟。相信这本书最后是被人看没了的,现在还忘不了那本书的惨状。插队的生活是艰苦的,吃不饱,水土不服,很多人得了病;但是最大的痛苦是没有书看,倘若可看的书很多的话,《变形记》也不会这样悲惨地消失了。除此之外,还得不到思想的乐趣。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我插队的地方有军代表管着我们,现在我认为:他们是一批单纯的好人:但我还认为,在我这一生里,再没有谁比他们更使我痛苦了。假如我们看书被他们看到了,就是一场灾难,甚至“著迅鲁”的书也不成——小红书当然例外。顺便说一句,还真有人因为带了旧版的鲁迅著作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有一个知识可能将来还有用处,就是把有趣的书换上无趣的皮。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在一些宗教仪式中得到思想的乐趣,所以一直郁郁寡欢。像这样的故事有些作者也写到过,比方说,茨威格写过一部以此为题材的小说《象棋》,可称是现代经典,但我不认为他把这种痛苦描写得充分了。这种痛苦的顶点不是被拘押在旅馆里没有书看,没有合格的谈话伙伴,而是被放在外面,感到天地之间同样寂寞,面对和你一样痛苦的同伴。在我们之前,生活过无数的大智者,比方说,罗素、牛顿、莎士比亚,他们的思想和著述可以使我们免于这种痛苦,但我们和他们的思想、著述被隔绝了。一个人倘若需要从思想中得到快乐,那么他的第一个欲望就是学习。我承认,我在抵御这种痛苦方面的确不够坚强,但我绝不是最差的一个。举例言之,罗素在五岁时,感到寂寞而凄凉,就想到:假如我能活到七十岁,那么我这不幸的一生才度过了十四分之一!但是等他稍大一点,接触到智者的思想的火花,就改变了想法。假设他被派去插队,很可能就要自杀了。
谈到思维的乐趣,我就想到了父亲的遭遇。父亲是一位哲学教授,在五六十年代从事思维史的研究。在老年时,他告诉我一生的学术经历,就如一部恐怖电影。每当他企图立论时,总要在大一统的官方思想体系里找自己的位置,就如一只老母鸡要在一个大搬家的宅院里找地方孵蛋一样。结果他虽然热爱科学而且很努力,在一生中却没有得到思维的乐趣,只收获了无数的恐慌。他一生的探索,只剩下了一些断壁残垣,收到一本名为《逻辑探索》的书里,在他身后出版。众所周知,他那一辈的学人,一辈子能留下一本书就不错。这正是因为在那些年代,有人想把中国人的思想搞得彻底无味。我们这个国家里,只有很少的人会觉得思想会有乐趣,却有很多的人感受过思想带来的恐慌,所以现在还有很多人以为,思想的味道就该是这样的。
文化革命之后,读到了徐迟先生写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那篇文章写的很浪漫。一个人写自己不懂得的事就容易这样浪漫。我个人认为,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能够和同行交流,是一种起码的乐趣。陈景润先生一个人在小房子里证数学题时,很需要有些国外的数学期刊可看,还需要有机会和数学界的同仁谈谈。但他没有,所以他未必是幸福的,当然他比没定理可证的人要快活。把一个定理证了十几年,就算证出时有绝大的乐趣,也不能平衡。但是在寂寞里枯坐就更加难熬。假如插队时,我懂得数论,必然会有陈先生的举动,而且就是最后什么都证不出也不后悔;但那个故事肯定比徐先生作品里描写得悲惨。然而,某个人被剥夺了学习、交流、建树这三种快乐,仍然不能得到我最大的同情。这种同情我为那些被剥夺了“有趣”的人保留着。
文化革命以后,我还读到了阿城先生写知青下棋的小说,这篇小说写得也很浪漫。我这辈子下过的棋有五分之四是在插队时下的,同时我也从一个相当不错的棋手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庸手。现在把下棋和插队两个词拉到一起,就能引起我生理上的反感。因为没事干而下棋,性质和手淫差不太多。我决不肯把这样无聊的事写进小说里。
假如一个人每天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再加上把八个样板戏翻过来倒过去的看,看到听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我最赞成罗素的一句话:“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大多数的参差多态都是敏于思索的创造出来的。当然,我知道有些人不赞成我们的意见。他们必然认为,单一机械,乃是幸福的本源。老子说,要让大家“虚其心而实其腹”,我听了就不是很喜欢:汉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我看来是个很卑鄙的行为。摩尔爵士设想了一个细节完备的乌托邦,但我像罗素先生一样,决不肯到其中去生活。在这个名单的末尾是一些善良的军代表,他们想把一切从我头脑中驱除出去,只剩一本270页的小红书。在生活的其它方面,某种程度的单调、机械是必须忍受的,但是思想决不能包括在内。胡思乱想并不有趣,有趣是有道理而且新奇。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绝新奇。
我认为自己体验到最大快乐的时期是初进大学时,因为科学对我来说是新奇的,而且它总是逻辑完备,无懈可击,这是这个平凡的尘世上罕见的东西。与此同时,也得以了解先辈科学家的杰出智力。这就如和一位高明的棋手下棋,虽然自己总被击败,但也有机会领略妙招。在我的同学里,凡和我同等年龄、有同等经历的人,也和我有同样的体验。某些单调机械的行为,比如吃、排泄、性交,也能带来快感,但因为过于简单,不能和这样的快乐相比。艺术也能带来这样的快乐,但是必须产生于真正的大师,象牛顿、莱布尼兹、爱因斯坦那样级别的人物,时下中国的艺术家,尚没有一位达到这样的级别。恕我直言,能够带来思想快乐的东西,只能是人类智慧至高的产物。比这再低一档的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痛苦;而这种低档货,就是出于功利的种种想法。
有必要对人类思维的器官(头脑)进行“灌输”的想法,正方兴未艾。我认为脑子是感知至高幸福的器官,有功利的想法施加在它上面,是可疑之举。有一些人说它是进行竞争的工具,所以人就该在出世之前学会说话,在三岁之前背诵唐诗。假如这样来使用它,那么它还能获得什么幸福,实在堪虞。知识虽然可以带来幸福,但假如把它压缩成药丸子灌下去,就丧失了乐趣。当然,如果有人乐意这样来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只是对孩子表示同情而已。还有人认为,头脑是表示自己是个好人的工具,为此必须学会背诵一批格言、教条——事实上,这是希望自己使看上去比实际上要好,十足虚伪。这使我感到了某种程度的痛苦,但还不是不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总有人想要种种理由消灭幸福所需要的参差多态。这些人想要这样做,最重要的理由是道德;说得更确切些,是出于功利方面的考虑。因此他们就把思想分门别类,分出好的和坏的,但所用的标准很是可疑。他们认为,假如人们脑子里灌满了好的东西,天下就会太平。因此他们准备用当年军代表对待我们的态度,来对待年轻人。假如说,思想是人类生活的主要方面,那么,出于功利的动机去改变人的思想,正如为了某个人的幸福把他杀掉一样,言之不能成理。
有些人认为,人应该充满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调低下的思想。这种说法听上去美妙,却使我感到恐慌。因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总和就是我自己,倘若去掉一部分,我是谁就成了问题。假设有某君思想高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如果你因此想把我的脑子挖出来扔掉,换上他的,我绝不肯,除非你能够证明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人既然活着,就有权保证他思想的连续性,到死方休。更何况那些高尚和低下完全是以他们自己的立场来度量的,假如我全盘接受,无异于请那些善良的思想母鸡到我脑子里下蛋,而我总不肯相信,自己的脖子上方,原来是长了一个鸡窝。想当年,我在军代表眼里,也是很低下的人,他们要把自己的思想方法、生活方式强加给我们,也是一种脑移植。菲尔丁曾说,既善良又伟大的人很少,甚至是绝无仅有的,所以这种脑移植带给我的不光是善良,还有愚蠢。在此我要很不情愿地用一句功利的说法:在现实世界上,蠢人办不成什么事情。我自己当然希望变得更善良,但这种善良应该是我变得更聪明造成的,而不是相反。更何况赫拉克利特早就说过,善与恶为一,正如上坡和下坡是通一条路。不知道何为恶,焉知何为善?所以他们要求的,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假如让我举出自己最不善良的时刻,那就是现在了。可能是因为受了一些教育,也可能是因为已经成年,反正你要让我去解放什么人的话,我肯定要先问问,这些人是谁,为什么需要帮助;其次还要问问,帮助他们是不是我能力所及;最后我还要想想,自己直奔云南去挖坑,是否于事有补。这样想来想去,我肯定不愿去插队。领导上硬要我去,我还得去,但是这以后挖坏了青山、造成了水土流失等等,就罪不在我。一般人认为,善良而低智的人是无辜的。假如这种低智是先天造成的,我同意。但是人可以发展自己的智力,所以后天的低智算不了无辜——再说,没有比装傻更便当的了。当然,这结论绝不是说当年那些军代表是些装傻的奸邪之辈——我至今相信他们是好人。我的结论是:假设善恶是可以判断的,那么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发展智力,增广知识。然而,你劝一位自以为已经明辨是非的人发展智力,增广见识,他总会觉得你让他舍近求远,不仅不肯,还会心生怨恨。我不愿为这样的小事去得罪人。
我现在当然有自己的善恶标准,而且我现在并不比别人表现得坏。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按这个标准,别人说我最善良,就是我最邪恶时;别人说我最邪恶,就是我最善良时。当然我不想把这个标准推荐给别人,但我认为,聪明、达观、多知的人,比之别样的人更堪信任。基于这种信念,我认为我们国家在“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就丧失了很多机会。
我们这个民族总是有很多的理由封锁知识、钳制思想、灌输善良,因此有许多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丧失了学习、交流、建树的机会,没有得到思想的乐趣就死掉了。想到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就心中黯然,想到此类人士的总和有恒河沙数之多,我就趋向于悲观。此种悲剧的起因,当然是现实世界里存在的种种问题。伟大的人物总认为,假设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象他期望的那样善良——更确切地说,都象他期望的那样思想,“思无邪”,或者“狠斗私字一闪念”,世界就可以得救。提出这些说法的人本身就是无邪或者无私的,他们当然不知邪和私是什么,故此这些要求就是:我没有的东西,你也不要有。无数人的才智就此被扼杀了。考虑到那恒河沙数才智之士的总和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庞大资源,这种想法就是打算把整个大海装入一个瓶子之中。我所看到的事实是,这种想法一直在实行中,也就是说,对于现实世界的问题,从愚蠢的方法找办法。据此我认为,我们国家自汉代以后,一直在进行思想上的大屠杀;而我能够这样想,只说明我是幸存者之一。除了对此表示悲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了。
我虽然已活到了不惑之年,但还常常为一件事感到疑惑:为什么有很多人总是这样的仇恨新奇、仇恨有趣。古人曾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设历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发现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发现了终极真理,根绝了一切发现的可能性,我就情愿到该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这是因为,假如这种终极真理已经被发现,人类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依据这种真理来做价值判断。从汉代以后到近代,中国人就是这么生活的。我对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喜欢。
我认为,在人类的一切智能活动里,没有比做价值判断更简单的事了。假如你是只公兔子,就有做出价值判断的能力——大灰狼坏,母兔子好;然而兔子就不知道九九表。此种事实说明,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为什么特别热爱价值的领域。倘若对自己做价值判断,还要付出一些代价;对别人做价值判断,那就太简单、太舒服了。讲出这样粗暴的话来,我的确感到羞愧,但我并不感到抱歉。因为这种人士带给我们的痛苦实在太多了。
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人当然有不思索、把自己变得愚笨的自由;对于这一点,我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问题在于思索和把自己变聪明的自由到底该不该有。喜欢前一种自由的人认为,过于复杂的思想会使人头脑昏乱,这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假如你把深山里一位质朴的农民请到城市的化工厂里,他也会因复杂的管理感到头晕,然而这不能成为取消化学工业的理由。所以,质朴的人们假如能把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看作是与己无关的事,那就好了。
假如现在我周围的世界又充满了文革时的军代表和道德教师,只能使我惊,不能使我惧。因为我已经活到了四十二岁。我在大学里遇到了把知识当做幸福来传播的数学教师,他使学习数学变成了一种乐趣。我遇到了启迪我智慧的人。我有幸读到了我想看的书——这个书单很是庞杂,从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一直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这最后一批书实在是很不堪的,但我总算是把不堪的东西也看到了。当然,我最感谢的是那些写了好书的人,比方说,萧伯纳、马克·吐温、卡尔维诺、杜拉斯等等,但对那些写了坏书的人也不怨恨我自己也写了几本书,虽然还没来得及与大陆读者见面,但总算获得了一点创作的快乐。这些微不足道的幸福就能使我感到在一生中稍有所得,比我父亲幸福,比那些将在思想真空里煎熬一世的年轻人幸福。作为一个有过幸福和痛苦两种经历的人,我期望下一代人能在思想方面有些空间来感到幸福,而且这种空间比给我的大得多。而这些呼吁当然是对那些立志要当军代表和道德教师的人而发的。
王小波|著,文章选自《沉默的大多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7
沈从文:我一生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国馆 新人文历史 2025年05月21日 21:49 山西
1 别死啊,沈从文
1949年春寒料峭的时候,沈从文自杀了。
他把手伸进电线插头上,眼看着就要触电了,儿子沈龙朱一声大喝,慌忙中拔掉电源,一脚将沈从文踹开,这才保住了他爸爸的性命。沈从文涕泗横流,一双眼睛瞪住儿子,仿佛在说:
你阻止我干什么!
第二次,他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刀片割开了手腕动脉和颈上血管,之前还喝了些煤油。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沈从文仿佛在想:
这次终于死得成了吧,看有谁还能阻止我。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破窗而入,跳进房间,用布把他的手和脖子缠住,血被止住了,他也被硬生生地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死了两次的沈从文,被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名满天下的沈从文,为什么要这样看不开呢?
很多人说,这跟郭沫若有关。
三十年代,沈从文批判了郭沫若,说他写小说一无是处,还是写写诗算了。1948年,郭沫若发表了《斥反动文艺》,批判沈从文是“粉红色文人”,专写与革命无关的文字,很“毒”、很“阴险”。知道郭沫若那时有呼风唤雨的地位,沈从文从内心感到害怕,他说:“我搞的全错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溃了。”
一群大学生在大学贴出大字报,还挂出了“打倒沈从文”这样的大幅标语,给沈从文带来了排山倒海的精神压力。他说:“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
用现在的观点来看,沈从文应该是得了焦虑症,所以才有了两次自杀的行为。
后来,还是挚友林徽因得知了他的事,虽然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但她还是将他接到清华自己的家里,悉心照顾。
沈从文终于好了,而且再也没有寻过短见。
有人说,自杀的人是脆弱的。能有什么事情,紧要的过自己的生命呢?为什么要自杀这么傻呢?
鲁迅先生说过:做梦的人是幸福的,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写过无数小说、对世事洞若观火的沈从文,该是梦醒的一个。可是,经过与现实的搏斗后,他却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了。
无路可走之后有两种选择:要么就是不走了,自我了断;要么就是开天辟地,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自杀过两次的沈从文,选择了走第一条路,他是懦弱的。幸好第一条路走不通。于是他毅然选择走了第二条路。
敢于走第二条路的人,是真正的勇士。沈从文的一生,就是懦弱与坚强交替的一生,他不是神不是巨人,他活生生的与生活战斗的经验,对现代人其实有很多借鉴价值。
2 去耍吧,沈从文
沈从文小时候,其实死过一次。
当时他和弟弟两个同时出了疹子。大热天时,兄弟两人又发着高烧,既不能躺着睡觉,因为一躺下就要咳嗽;又不让人抱,因为一抱又全身难受。
湘西凤凰,名字听着好听,其实只是个穷乡僻壤,小孩出疹子,算是生死关头。大人都不存希望了,只好将两兄弟用竹簟卷起,立在屋内阴凉处,听天由命。
屋廊之下,同时还放置着两具小小的棺木。
出人意料的是,兄弟两人的高烧竟然慢慢消退了。之后弟弟长得高大结实,但哥哥沈从文却一病成了“猴儿精”。
小小年纪就已经走过鬼门关,似乎预示着沈从文一生的多灾多难;俗语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似乎又预示着沈从文即使备受命运的敲打,依然能够鲜活地挺过来。
生在湘西,面对穷山恶水,沈从文非常野性,什么都不怕。在私塾里读书,那种呆板而没有生气的传统文化教育,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偷偷溜出去玩。
第二天,先生问他:“为什么昨天不来上课?”
他说:“昨天家里请客。”
轻轻松松糊弄过去了。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大不了给老师打;老师打不够,回到家还要给爸爸打。有一次他爸爸实在气不过,嚷着要把他的手指头砍掉,他立马哇哇大哭,最终还是没砍。原来再大的事,哭一哭就好了。
后来有传记作家写过:沈从文在晚年很爱哭。他儿子立马纠正道:什么晚年才爱哭,我爸爸一生都很爱哭的。
小孩子最恶俗的一项好奇,就是看死尸。
有时沈从文偷溜出去,到西城外牢狱旁的杀场,那里躺了一批尸体。小孩子的他,不会害怕这些躺着不动的尸体,更加不会想到这些尸体背后的悲剧。他用石头去敲死尸的人头;有时用一根木棍去戳,看他还会不会动。野狗聚在尸体旁咧嘴争斗,他站得远远的,用书包预先准备好的石头,扬手扔过去,看到野狗吓得四散飞奔,对于他是一种极大的乐趣。
虽然经常逃课,但沈从文确实很聪明:
老师抽背书的时候,他可以临时抱佛脚,读个十遍八遍,居然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所以他总觉得:读书太容易了,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读书?还不如好好去玩!
3 奋斗吧,沈从文
沈从文一心一意想着玩,于是小学都没读完,就玩进了军队。
说是个当兵的,其实就是做土匪。
当时天下纷乱,朝不保夕,在军队里拿着武器,没准还能保一条性命。身体瘦弱的沈从文,在军队里只能做文书。
后来,他遇上了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人——湘西王陈渠珍。
陈渠珍虽是军人,但也是性情中人。他珍藏了大量书籍,还开放自己的书房给沈从文看。从各地搜来的古书孤本,还有很多珍贵文物,勾引起了沈从文的强烈好奇心。
看着看着,沈从文逐渐变了:
原来他觉得自然的天地已经够大的了,没想到书里的世界更大。后来他不仅有古书读,还有各种各样自五四以来的新书杂志——《新潮》《改造》。沈从文苦思四天四夜,终于鼓起勇气跟陈渠珍说:
“我想去北京上学。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
没想到陈渠珍竟然一口答应:
“你到那儿去看看吧。这里给你寄钱来。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地方。”
可以说,是陈渠珍这个好上司给了沈从文放手一搏的勇气。沈从文小学都没毕业,纯粹为了开眼界就敢做个“北漂”,这份胆魄和见识,是他走向成功的根源。其实,正是因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才要敢于打破现状。打出去了,生命另开一片天地;打不出去,反正也没损失什么。
4 读书吧,沈从文
到了北京之后,沈从文直奔他姐姐家。姐夫看到这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漫不经心地说:
“你来北京,做什么?”
沈从文瞪着大眼睛,眼里闪着光,满怀希望地说:
“我来找理想,读点书。”
姐夫蹦出一声苦笑,说:
“你来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我在这里读了整整十年书,从第一等中学读到第一流大学,现在毕业了,还不知道从哪里去找个小差事做。”
冷静了一下之后,姐夫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劝说道:
“北京城现在就有一万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做。即使让你做个大学教授,又能怎样?薪水一样很低。还没有你在乡下有出息呢!”
沈从文一听,山野血性瞬间被煮沸了,慷慨激昂地说:
“我待在乡下?****那不是看着他们今天杀人,明天又被人杀,有什么意思,还什么都学不到!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才跑出来的!我想来读书,半工半读也好,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肯定不行的!”
说了半天,姐夫都没说得动他回去,但还是很佩服他的胆魄。
最后,他送给沈从文一句话:
“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因为除了它,你什么也没有!”
5 进击吧,沈从文
初到北京的沈从文,连当时的新式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他参加了一轮北京高校的入学考试,通通不过。北大的招生老师看他这副寒酸的样子,好心地把报名的两块钱退回给他。但他身上,也总共只剩下七块六毛钱。
拿着手上仅有的这几块钱,沈从文欲哭无泪。他暗下决心:自学,必须自学!写,必须写!
他非常执着地练习写新式文章,非常执着地向报社投稿,但命运非常执着地一次次拒绝他:除了偶尔发表的小豆腐块,他的文章大多石沉大海。不久之后,沈从文听到当时一位编辑大人的事:在一次编辑会上,主编把一大沓沈从文的未用稿件摊开,说“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说完就狠狠地把稿件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不断的挫败,不是没有让他考虑过转行。
幸好,沈从文最终还是记起了当初姐夫送给他的一句话:
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
悲痛也就悲痛吧,落泪也就落泪吧。等眼泪流干了,还是要继续写。
除了不断投稿,沈从文还写信给当时的文坛大佬们,希望得到赏识。其中一封信,寄给了郁达夫。郁达夫本来正处于人生低潮期,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惨的了,没想到这北京居然还有人比他更惨,他决定去看看这个年轻人。
一推开沈从文那间又霉又小的破房子的门,郁达夫震惊:
天寒地冻,屋里居然没有火炉取暖;一个面无血色的年轻人缩在一角,只穿了两件夹衣,留着两行鼻涕,用破旧的被子裹着两条腿,在桌子旁边边抖边写。
沈从文看见了几乎是破门而入的郁达夫,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他赶紧向郁达夫滔滔不绝讲起了自己的抱负,自己在北京的惨况……就好像他要把在北京四五年间没机会讲的话一次讲个够似的。
郁达夫请他中午去吃饭。吃完饭,郁达夫把自己剩余的零钱全部给了沈从文。末了还说了一句:
“我看过你的文章。你要好好写下去。”
回到破屋子的沈从文,哇的一声扑倒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别死啊,沈从文,相信中国文坛将来一定会有你的名字的!”
后来郁达夫果然将沈从文介绍给了徐志摩。徐志摩刚从国外回来,接手了一个文学杂志,需要大量稿件。可是一般人写的他又看不上,幸好天意让他发现了沈从文。
沈从文没有国外留学经验,见识不多,这是他的弱势,但也正好是他的强势。他的文字,没有翻译腔,就像湘西的山水和人情,自然淳朴,即使仅仅是白描一番,也有让人惊艳的野趣。早年的行伍生涯,让沈从文积累了大量材料,加上他天赋的想象力,很快他就创出了自己的风格,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现在看来,沈从文闯北京,不仅要归功于勇气,还要归功于他对自己的准确判断:他能写出迥异于别人的文字,能带给读者新鲜的享受。这就注定他一定能在群星璀璨的时代留下印记。
6 恋爱吧,沈从文
沈从文名声越来越响的时候,被不拘一格的胡适请到中国公学去讲课。
第一次上课那天,他原本准备得好好的,结果一进教室,顿时腿软:底下黑压压坐着数不清的人,大家都是来一睹这个新锐作家的风采的。
沈从文胆怯了,后背发凉,本来想好要说的话都不翼而飞。他和台下的学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对望。
一分钟过去了,他说不出话。五分钟过去了,他还是说不出话。结果,十几分钟过去了,他才开始说话,连珠炮式地一下子讲了很多,边说边在黑板上抄提纲,十几分钟就匆匆把一个小时的内容说完了。
他又转过身来,和台下的学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对望。
气氛更尴尬了。
于是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行字:
“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听课的学生哄堂大笑: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还会害羞,真是可爱。
学校里面原本妒忌沈从文名声的人,这下找到茬子了:“这样的人也配做先生,居然十几分钟讲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向胡适告状,宽宏大量的胡适一笑了之:“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只要不用说话,沈从文总是信心百倍,气贯长虹。
有一次他经过操场,看到一个女学生,皮肤黑黑,身材壮实,在跑道上边走边吹口琴,走到尽头将头发一甩,转身就往回走,仍然是吹口琴。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女生叫张兆和,是苏州名门张家的千金。沈从文曾经自惭形秽,但并没有压抑住他内心的骚动。他说:“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要追漂亮的女人。”
他第一次给人家写信,就直白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
如此大胆的语句,倒没有把张兆和吓到:因为追她的人实在太多,沈从文条件算是最差的,她给他编了个号叫“青蛙十三号”。
说是青蛙,不如说是癞蛤蟆。
虽然没有收到回信,但是沈从文并没有放弃,一封接一封给对方写信。最疯狂的时候,沈从文甚至说如果她不跟他在一起,他宁愿去死。
张兆和真心烦了,跑去找校长胡适让他消停消停。胡适也劝了,沈从文还是不消停,那劲头,就像当年在北京一定要混出名堂来一样。张兆和虽然受不了他的烦,但翻出他写的情书,不得不说,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
滔滔激情,任谁读来,都抵挡不住。
放暑假的时候,沈从文甚至直接去了苏州看她,成功讨得张家一家大小的欢心,最终让张兆和心动爱上了他。
四年了,沈从文写了四年情书,终于得到了女神的青睐,喝上了婚姻的喜酒,也终于过上了自己大胆幻想过的幸福生活。婚后不久,沈从文写出了毕生最伟大的作品——《边城》,里面除了继续描写独一无二的湘西风景,还出现了一个纯真可爱的女主角——翠翠。
这个皮肤黝黑、健康天真的少女,原型就是张兆和。
7 迷失吧,沈从文
但是,翠翠虽然长得像张兆和,但她活脱自然的生命力,是张兆和所没有的。
作为千金小姐,张兆和理性有余,激情不足,而且和沈从文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
沈从文喜欢听傩戏,呕哑嘲哳,怪腔怪调,爱听昆曲的张兆和根本听不进;沈从文喜欢收藏古董,张兆和觉得很奇怪,他又没钱,收那么多古董干嘛,还直说他“不是绅士冒充绅士”;沈从文性格豪爽,经常对朋友仗义疏财,张兆和整天为家里的开销发愁,更加忍受不了他的“打肿脸充胖子”。
沈从文无奈哭诉:“你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写的情书!”
表面温顺、实则傲岸的沈从文,已经对现实的婚姻失望了。看得出来,他是不甘心的。
有一次他去拜访朋友,在朋友家碰见了一个叫高青子的文艺女青年。高青子早就知道他会来,原本就对天才作家仰慕不已的她,故意按照沈从文小说中的女性来打扮自己,连言谈举止都和小说中无异,沈从文再次被撩得心旌摇动,不能自已。
神女有心,襄王有梦。他不可避免地爱上了高青子。
《边城》女主角翠翠的原型,除了有夫人张兆和,其实还有高青子。沈从文曾经含蓄地说:《边城》是他在现实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诱而又逃避的结果,是他感情的寄托。
按照惯例,沈从文在小说中大量透露自己的感情生活。他有一篇小说叫《看虹录》,讲的是一个男作家在一个漫天风雪的夜晚,探访情人。窗外寒气逼人,室内炉火温存。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在融融暖意中,达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不知道这是沈从文的亲身经历,还是他一贯的美好想象。
一边是激情,一边是现实,他非常为难。于是他不得不去拜访好友林徽因,希望得到一些指导。林徽因当然理解沈从文的处境,但她也只能说:“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要学着自己慢慢去化解。”
八年过后,高青子选择离开,主动将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斩断了。沈从文最后还是选择跟张兆和白首偕老。
当现实与理想相互冲突的时候,他只能委身于现实。
沈从文死后,张兆和整理丈夫遗稿,突然明白了些东西:“从文同我相处,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其实无论是张兆和,还是高青子,还是沈从文自己,也未必能够清楚定义出沈从文究竟是什么人:当他太过迁就理想,现实会痛;当他太过迁就现实,理想会痛。他的一生,都在接受,又在拒绝;在妥协,又在不妥协。
这就是他性格中的韧度。
这是沈从文的不幸,也是他的幸运。
8 重生吧,沈从文
正是沈从文柔韧处世的性格,使他能够度过1949年的那一场精神危机。
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和家庭生活的不顺利,沈从文再也不写小说了。
想象一下,一个前半生以小说扬名天下的大才子,脑海里还构思了几部鸿篇巨制,有些已经开了头了,突然之间就不能再写了,这真是要了他的命。
但是,只有精神狭隘的人才会只有一条命。
沈从文不能写小说了,但他在研究文物中找到了另一条命。
早在陈渠珍手下,他就已经从一件件古董当中,发现了我们这个民族静水流深的生命力: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就凝聚在器物之中。这个民族有多博大,它的器物文化就有多博大。
于是,他的工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别的大作家,茅盾、巴金、老舍,都已经变成了“人民艺术家”,整天出国,飞来飞去。只有他,还蜗居在北京,自愿进了历史博物馆做研究:
“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
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不写文章的沈从文,看来是彻底落伍了、过时了。
可是他自己却说:“我似乎第一次新发现了自己。”
因此,可以想象他报告自己转行所取得的成就时,语气多么自豪:
“我应向你认真汇报一下,现在大略估计,除服装外,绸缎史是拿下来了,我过手十多万绸缎;
家具发展史拿下来了;
漆工艺发展史拿下来了;
前期山水画史拿下来了;
陶瓷加工工艺史拿下来了;
扇子和灯的应用史拿下来了;
金石加工工艺史拿下来了;
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发展史拿下来了;
乐舞杂伎演出的发展资料拿下来了……”
这些成就,都是他凭着一个人的眼力和心力,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完成的。
这一次重生,比他之前写小说的生命更强大:文字是以他的精神生活为养料的,一旦精神世界出现了郁结,文字的成色就会大打折扣;文物却是滋养他的精神生活的。在一次次对精品文物的赞叹、感悟之中,他的精神世界得到极大扩充,长养了他自身的生命力。
古人所谓的“安身立命”,大概就是此时的沈从文了。
沈从文曾经跟学生说过:
“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像沈从文一样,建造属于自己的“小庙”。
往往在现实和理想的夹击之下,我们的人生都造得头破血流。可是既然我们没有退路,那就擦干血泪,慢慢调整。总有一天,等到我们看到自己造出的或大或小的“小庙”的时候,我们会由衷感叹:
哦,原来那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