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馬利亞摩加迪沙——中情局車隊深夜駛出摩加迪沙，沿著一條破敗的沿海公路向南行駛，深入由非洲最致命的武裝組織之一青年黨(al-Shabab)控制的領土。

索馬利亞官員說，這些車輛停在一個海濱村莊，美國和索馬利亞准軍事人員跳下車，沖入一所房子並殺死了幾名武裝分子。但一名男子逃脫了，沖向一輛裝滿炸藥準備用於自殺式襲擊的車，按下了引爆器。

去年11月的這場爆炸造成三名索馬利亞人死亡，一名美國人受重傷：54歲的中央情報局准軍事專家、前海軍海豹突擊隊員麥可·古德博被空運到德國的一家美國軍事醫院。他於17天後去世。

美國與青年黨這一世界上最富有也堪稱最危險的基地組織分支進行了長達十年之久的影子戰爭，古德博成為這場戰爭中美方極少數傷亡之一。然而，他也是一種美國特有的戰爭方式的犧牲品，這種自2001年美國遭遇恐怖襲擊以來全面展開的戰爭，如今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審視。

美國對9·11襲擊做出的最具雄心的回應是在阿富汗。美國向那裡派遣了數萬名士兵來驅逐極端分子並重新建國——這項使命最近以美國混亂的撤軍慘敗告終。

但在索馬利亞——就像在葉門和敘利亞等國那樣——美國轉向了不同的策略，沒有選擇大規模部署，而是使用間諜、特種作戰突襲和無人機襲擊。招募私人承包商和當地戰士來執行危險的任務。最初的任務範圍很窄，只是追捕基地組織的逃犯，後來才擴大到包括打擊青年黨和建立索馬利亞安全部隊。

現在這一策略也失敗了。與在阿富汗一樣，美國的使命受到了阻礙——與軟弱、以腐敗而臭名昭著的地方政府結盟，難以解決的本土叛亂以及美國自己的失誤，例如導致平民喪生的無人機襲擊。

由此導致的結果是，青年黨的勢力已經達到近年來的鼎盛。他們遊走在鄉村，對城市實施炸彈襲擊，並管理著一個有法院、勒索和平行稅收的祕密國家，根據美國政府的估計，該組織去年至少凈賺1.2億美元。

青年黨似乎也對美國有所企圖，2019年一名激進分子在菲律賓上飛行課時被逮捕，據稱他計劃對美國再次發動9·11式襲擊。但包括一些軍官在內的人批評了美國在索馬利亞的做法，他們認為國土遭到的威脅被誇大了，並且，華盛頓自己的政策只會助長那些他們想要擊敗的極端分子。

拜登政府官員否認在索馬利亞的任務失敗了，但他們表示很清楚該任務的不足。一些官員表示，政府可能會在未來幾週內公布一項新的索馬利亞政策。

自1993年「黑鷹墜落」事件發生以來，美國政府一直不願向索馬利亞派兵。後來的書籍和好萊塢電影對此進行了描繪，當時索馬利亞民兵在一場激烈戰鬥中殺死了18名美國軍人。在那場慘敗之後，美國從索馬利亞撤軍，十多年未返回。

等到終於返回時，也只有一小部分人——祕密特工、士兵，最後還有外交官，他們不得不在一座沒有窗戶的監獄式大使館裡辦公，這個大使館在摩加迪沙機場內，於2018年啟用。

使館附近是中央情報局的建築群，夜晚的槍聲震裂天空，那是美國人在訓練一支小型索馬利亞准軍事部隊，以帶頭開展反青年黨行動。

現在在索馬利亞只有不到100名美軍人員，主要是負責情報和支援任務。今年1月，前總統川普將700人部隊的大部分轉移到肯亞和吉布地邊境，但它繼續在索馬利亞進行襲擊並訓練部隊。

美國在索馬利亞的使命舉步維艱，其歷程可以通過兩個人的故事呈現，他們分別來自對戰雙方——一個美國人和一個索馬利亞人。

麥可·古德博是後9·11時代典型的精銳戰士。

作為精銳部隊海豹突擊隊六隊的成員，他在9·11襲擊事件發生後的幾週內被部署到阿富汗。他在中央情報局位於喀布爾阿麗亞娜酒店的臨時站點工作，並加入了第一個「歐米伽小組」——一個高度機密的單位，由領導追捕奧薩馬·賓·拉登和其他逃犯的特種部隊隊員和中央情報局准軍事人員組成。

人們稱呼古德博為「古迪」，他受到同事們的欽佩，因為他隨和、穩重的氣質且有強烈的使命感——這些品質與趾高氣昂的海豹突擊隊亞文化形成鮮明對比，同事們說，這些品質幫助他與阿富汗部隊以及後來的索馬利亞部隊建立了密切的關係。

在東非、阿富汗和伊拉克服役24年的海豹突擊隊上尉克里斯托弗·羅爾巴赫說，許多海豹突擊隊員「在最短的時間內服役並拿到他們的三叉戟，然後寫一本書」。三叉戟是海豹突擊隊佩戴在海軍制服上的標誌。

但古德博「注重團隊合作」，他說。「他是為了更廣大的利益待在那裡的。」

在2009年獲得一系列嘉獎後，古德博從海軍退役，加入了中央情報局的准軍事部門，現在稱為特別活動中心(Special Activities Center)——一個由大約200名戰士組成的祕密組織，是該機構在海外偏遠地區的作戰先鋒。這份工作最終把他帶到了索馬利亞。

中央情報局在那裡有一段曲折的歷史。

2011年，索馬利亞安全部隊殺死了1998年美國駐肯亞和坦尚尼亞大使館爆炸案背後的基地組織領導人法祖爾·阿卜杜拉·穆罕默德，並繳獲了大量寶貴的情報，包括計劃炸毀英國精英學校伊頓公學和倫敦麗茲酒店的陰謀。

時任索馬利亞高級情報官員、後來擔任索馬利亞國家安全顧問的侯賽因·謝赫-阿里說，索馬利亞人將所有東西都交給了中央情報局，其中包括一份紀念品——這名被擊斃的激進分子所使用的一支特製步槍。他說，這是美國人和索馬利亞人關係的「轉折點」。

但隨著合作開始得到成果，代價也隨之顯現。人權組織和聯合國調查人員指責索馬利亞的間諜機構折磨被拘押人員，並使用兒童作為間諜。一些被拘留者最近指責中央情報局參與實施酷刑。

2015年，中央情報局駐摩加迪沙站站長要求罷免索馬利亞情報局局長阿卜迪拉赫曼·圖裡亞雷將軍，指責他腐敗和管理不善。圖裡亞雷說他是美國強權和傲慢的受害者。

爭端持續了一年，國務院領導人呼籲來自當時同一部族的總統哈桑·謝赫·馬哈茂德對圖裡亞雷採取行動。最後在英國外交大臣菲利普·哈蒙德告訴索馬利亞領導人，英索兩國的關係也將因爭端而受到威脅之後，圖裡亞雷才被撤職。

幾名索馬利亞官員表示，這場爭端的核心是爭奪對一支名為盾牌軍(Gaashaan)的部隊的控制，這是一支名義上隸屬於索馬利亞間諜機構但實際上由中央情報局領導的准軍事部隊。

自2009年以來，CIA一直在訓練這支已經發展到300名士兵的精銳部隊。古德博便是教官之一。

去年年底，當古德博抵達索馬利亞又一次進行為期數月的駐紮時，中央情報局和盾牌軍已經將注意力特別轉向了一名青年黨領導人——一位有電視行業背景的炸彈製造者。

認識阿卜杜拉希·奧斯曼·莫哈邁德的索馬利亞人說，他不太像是個聖戰組織的頭目。

「他是一個友好、精力充沛、長著娃娃臉的傢伙，」前同事馬哈茂德回憶說。為了無需顧忌地談論索馬利亞最危險的人之一，馬哈茂德只透露了自己的部分名字。「非常聰明，非常帥。我常常想知道他是怎麼成為恐怖分子頭號人物的。」

2020年9月，國務卿邁克·龐皮歐簽署了一項命令，將莫哈邁德——也被稱為「工程師伊斯梅爾」——指定為「全球恐怖分子」。據美國稱，他是青年黨的高級炸藥專家；其宣傳部門卡塔布(al-Kataib)的負責人；以及最高領袖艾哈邁德·迪裡耶的特別顧問。

一些索馬利亞人更進一步，稱莫哈邁德是青年黨的兩名副領導人之一。

據一位退休的索馬利亞官員和一位拒絕透露姓名以討論敏感情報的美國高級官員說，去年11月導致古德博受致命傷的那次不幸的突襲，目標正是莫哈邁德。

CIA拒絕置評。一位美國官員拒絕透露目標的身份。

從許多方面來看，莫哈邁德代表著一種善於應變和殘忍的綜合體，正是這種特質讓青年黨如此令人生畏。

他出身於一個保守的中產階級摩加迪沙家庭。他的父親曾在哈拉曼伊斯蘭基金會工作，也就是在2002年被美國指控跟基地組織有關聯的那家沙烏地阿拉伯慈善機構。

2006年，20歲出頭的莫哈邁德從蘇丹一所大學畢業，開始在摩加迪沙的半島電視台做演播室技術人員。他的上司——半島電視台摩加迪沙分社長法哈·雅辛後來涉身政治，成為索馬利亞間諜負責人——這一驚人的事實也呈現了索馬利亞衝突的錯綜複雜。莫哈邁德後來曾在半島的卡達總部受訓。

當時索馬利亞正處於一個格外動盪的時期。為了驅趕伊斯蘭激進組織伊斯蘭法庭聯盟(Islamic Courts Union)，衣索比亞在美國支持下於2006年入侵索馬利亞。美國的軍機轟炸了伊斯蘭武裝。

一位為免遭報復而要求匿名的家族朋友說，和許多索馬利亞人一樣，莫哈邁德被激怒了。衣索比亞和索馬利亞在1977和1978年進行了一場大規模戰爭，雙方恨意至今未消。

莫哈邁德開始利用閑余時間為青年黨做事。

青年黨是從被擊潰的伊斯蘭法庭聯盟分離出來的組織。在被逐出摩加迪沙後，他們逃往索馬利亞南部展開游擊戰，包括針對衣索比亞士兵的爆炸和暗殺。

2008年，青年黨成為索馬利亞最為激進和強悍的武裝組織，招募了成千上萬的人馬。

青年黨的總體目標是在索馬利亞實現他們的伊斯蘭政權構想。他們在控制區內禁止音樂和電影，實施嚴酷的刑罰，比如被指控通姦的人會處石刑，偷竊會被斬斷四肢。

據朋友說，莫哈邁德起初是幫青年黨做宣傳。後來美國的空襲接連殺死青年黨的一些炸藥專家，於是這位學電氣工程出身的年輕激進分子得到提拔，接替他們的工作。

接下來青年黨發起了一系列恐怖襲擊，包括2017年在摩加迪沙中部的一起卡車炸彈襲擊，殺死至少587人——這是全世界近代史上死傷最嚴重的恐怖襲擊之一。

索馬利亞官方公布的政府軍規模為2.4萬人，但據一位美國高級官員說，實際數字是這個的五分之一。

美國分析人士估計接受青年黨調遣的武裝人員在5000到10000之間。在莫哈邁德接手後，他們的炸彈的精密性和威力與日俱增。

據索馬利亞和西方官員說，善於製造混亂和流血讓莫哈邁德的名氣越來越大，成了青年黨內部一個受敬仰的領導人物。

而對那些負責追捕他的人來說，他行蹤隱秘，永遠在視線之外。

在維吉尼亞州蘭利的CIA總部有一面悼念牆，紀念殉職的情報局僱員。牆上一共有137顆星——其中四顆是5月新添的。這四位官員的身份尚屬機密，不過其中一位正是古德博——這是一次最後的、匿名的紀念。

「工程師伊斯梅爾」據信仍然在逃。最近的一次青年黨炸彈襲擊發生在9月25日，摩加迪沙市中心一個檢查站成為一名自殺式炸彈襲擊者的目標，那裡距離總統官邸只有幾百米。八人喪生，其中有一名女性和兩名兒童。